每一次寫作 都是一次小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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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進文。 |
卡夫卡為了生活在保險局找到差事,工時極長,只有深夜才能在小公寓寫作,以抵抗束縛和沮喪,他說:「要是我們不能輕易得到愉快的生活,那麼就只好想些巧妙的辦法迂迴前進。」…… 李進文
講到抵抗,腦海浮現我的父親母親,他倆有鮮明的對比。父親個性憨直,年輕時該捕魚就捕魚,年紀大了該販魚就販魚,對營生無概念,家裡小孩六個,他好像也沒為錢賺得少傷神,也不是不勤勞,天未亮就騎車載幾箱魚出門,日復一日,他沒想過要如何抵抗貧窮。
母親就不同,做過各式各樣的工作,包括一個人到台南設攤賣魚,肩負起一家經濟,面對貧窮她抵抗,面對婆家的苛刻她抵抗,面對橫逆她總是樂觀地迎向前去。父親始終沒反應過來,是母親在幫他抵抗貧窮,小孩平安長大,並不是天公疼父親這個憨人。
你在《白色城市的憂鬱》提到:「橫逆是會一直來、一直來的,它會以各種讓人不順心的形態出現,身為戰士的我唯有不斷與它對抗,才有辦法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這就是屬於戰士的真理,令人不容懷疑的價值觀。」經常,我覺得天下的母親都是戰士。
抵抗,對你似乎意義重大,在《外島書》你以幽默抵抗軍中的荒謬體制。至於《花街樹屋》,整本講的就是抵抗命運。
寫詩可以抵抗什麼?記得以前我在高雄當記者時認識的詩人前輩們,為了爭取讓衛武營區成為都會公園,他們寫詩抵抗;也有我敬重的詩人為反對國光石化設在彰濱溼地而用詩抵抗,但是,面對外在的環境正義,詩經常無能為力。
因為詩這文體性質就得避免吶喊煽情,幽微隱晦跟大眾有距離。詩經常只提問,而不是論理。古今中外,很多詩人最終變成革命家,無非體認到詩的無能為力,於是將詩的反骨,內化成行動,行動就是詩,寫在抗爭的街頭、寫在社會、寫在亂世。詩人從政的例子也很多,直接進入體制去改變現實,而不是以軟弱的文字嘆息。所以「詩人、革命家與搖滾樂」常常被擺在一起,起因於詩內在的叛逆特質。
抵抗(resistance),在文學理論也是一個重要的關鍵詞,例如傅柯「抵抗記憶」,也有學者特別探討「抵抗文學」,以越界方式來表達不同於主流文化或直接槓上主流。
純粹就寫詩的技藝來說,技藝的提昇也是抵抗的過程。日日抵抗自己以免陷入重複,以有情抵抗無意,把人間寫到倦而平庸的題材再度寫好、寫精神,以傳統手工藝的精神抵抗時代的速度。
抵抗速度!有人直接挑明討厭速度,恰巧讀到作家馮傑一段話:「一個講究提升速度的年代,速度們不分青紅皂白來臨,快的速度都不是好速度,糟糕的速度注釋著死亡概念。」在網路時代,寫作是用慢抵抗快,讓人生慢一點、慢一點,才能欣賞沿途風景。多寫一首詩,就可以讓時間多悠閒一些。
寫作必須抵抗各種外在的誘惑和內在的沮喪,否則很難走遠走長。海明威儘管前一晚喝得爛醉,早上五六點曙光乍現即起來振筆書寫,他用自律抵抗惰性,同樣作息自律的包括奧登、西蒙.波娃、史蒂芬.金等等。卡夫卡為了生活在保險局找到差事,工時極長,只有深夜才能在小公寓寫作,以抵抗束縛和沮喪,他說:「要是我們不能輕易得到愉快的生活,那麼就只好想些巧妙的辦法迂迴前進。」
巧妙迂迴地前進──我從另一個角度把它解釋成「小逃走」。前進人生,有時必須靠一次又一次的「小逃走」。有人把每次的旅行當作碰到瓶頸時的「小逃走」,每一次寫作也都是一次小逃走,福婁拜在寫作多年後說:「畢竟,工作(寫作)是逃離人生的最佳方式。」小逃走不是逃亡,小逃走是暫時離開但會再帶著新鮮的空氣和思考回來,回來抵抗!所以小逃走也是一種抵抗,讓自己喘口氣,讓自己覺得人生不是只有直直一條路,還有其他走法。
不論以直接面對,或以迂迴去抵抗,「扺抗」就像一開始我們談到的寫作者「初心」,抵抗根植於創作者無法改變的基因。
抵抗是唯一 不需要抵抗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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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致和。 |
在這個眾聲喧譁,卻又聽不清楚任何聲音的時代,新的抵抗反而是抵擋語言的快速與直接。我越來越害怕說話,像恆星擴張膨脹之後的快速內縮。我不想讓聲音淹沒在音浪中,於是我選擇了抵抗…… 何致和
南非作家柯慈在《仇敵》一書中,改寫了著名的《魯賓遜漂流記》。他創造一位女性角色登上那座荒島,以見證者身分目擊,原來魯賓遜是個什麼事都不會做的無能白人,而土著「星期五」則根本不會說英語,他的舌頭早就被割掉了。
女性主義者和後殖民理論家經常引用柯慈這個故事,因為女性和有色人種過去都沒有說話權,星期五的舌頭便成為一種隱喻,象徵被閹割掉的發聲權利。他們都深刻體認語言力量的強大,一旦失去此種能力,被壓迫者就只能默默順服,永遠沒有反抗翻身的機會。
我非常同意你說的,抵抗也是寫作者最初的創作動機之一。那不僅是根植於創作者無法改變的基因,也是因為語言本身就是抵抗最直接的表現形式。還記得當年的口香糖廣告《我有話要講》嗎?年少時候的我們,很少人不被這支廣告打動。我有話,所以要講。而我所要講的話,可能是握有政治經濟權力的「大人」不想聽的,也可能是我們以為從來沒有人講過的。不管成熟與否,那都是發自內心的真誠聲音。這不正是寫作者的初心嗎?
當年的我們,有話,但不能講,只好把心聲寫成文字。那時候沒有部落格或臉書,我們寫下的文字大部分只能放進抽屜。為了讓聲音被人聽見,我們努力精練技術,儘管如此,也只有極少數有幸能在園地有限的校內外刊物發表。
沒人聽見我的聲音,我仍然要書寫,因為書寫是一種抵抗。抵抗什麼?抵抗任何被強加在自我之上的東西。我們不想順從威權,不想被命運和環境支配。白天我們蹺課、打架、跑給教官追。晚上我們把自己關進房間,在檯燈底下用筆說話給稿紙聽。我們不顧一切,卻又小心翼翼地練習說話,就像你在〈把話說盡〉這首詩裡說的:
請把聲音找回來,你還有很多話
要說,要把死的
說成活的,繼續活下去,把話
一字一句包裝好
書寫是為了抵抗,提昇技藝包裝好字句是為了增加音量。我們有時也會替別人發聲,但多半還是為了自己。在抵抗中,我們得到了自由,也許可能是阿Q式的,我們還是勝利了。
青春期的書寫是為了抵抗,等到深入成人世界,才知道我們還得抵抗更多東西,才能繼續書寫下去。許多聰明早慧的創作者,很快就發現還有其他更直接的管道,便離開了這條迂迴的道路。留下來的人,多半都帶點傻氣,儘管把健康搞壞了、經濟狀況搞差了,信心搞砸了,卻仍固執相信文學是他們唯一的戰場,所有的抵抗活動都應該在這裡進行。
只是,願意這樣相信的人越來越少了。步入中年,我們除了要繼續抵抗逐漸走下坡的健康、經濟和信心,還得抵抗鋪天蓋地而來的網路資訊時代。大家先是像走進羅馬廣場在討論區和聊天室鬥嘴鼓,然後變成蜜蜂有了自己的格子,現在,人人都有兩張臉了。我有話要講,那你就講吧,總有人會按讚的,小心不要把媽媽加進好友就行。如果朋友數量不夠,還可以去別人家裡留言。憂傷向誰傾訴?21世紀的人已沒有契訶夫必須思考的問題。
我常在咖啡廳寫作。咖啡廳很吵,難得安靜。很奇怪,當所有人都在說話的時候,匯聚起來的音量雖大,卻不會干擾我。因為來自四面八方不同的聲音彼此衝撞干擾,抵消成一種不具特性的背景音浪。即使音量再大,卻什麼也聽不清。反倒是,當咖啡廳人不多的時候,要是只有一桌客人在講話,就算他們已壓低音量,那聲音還是會對我造成妨礙。我有時會偷聽他們在說什麼,不想聽的時候,就得戴上耳機。
在這個眾聲喧譁,卻又聽不清楚任何聲音的時代,新的抵抗反而是抵擋語言的快速與直接。我越來越害怕說話,像恆星擴張膨脹之後的快速內縮。我不想讓聲音淹沒在音浪中,於是我選擇了抵抗,而且勢必要抵抗。我們堅持的東西,也許會成為下一代年輕人抵制與反抗的對象,正如我們對上一代的做為。不變的是,我們都在抵抗,不分世代。抵抗是唯一不需要抵抗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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