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以前當記者,去KTV一起唱〈苦海女神龍〉,這段便當物語,說來又是苦情姊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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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索(Sol)、蔡珠兒(Jewel)
Sol:飲食男女,談飲食就如男女,要肉搏上陣,出手即知有沒有,和你談飲食,我會冒汗。
Jewel:喂,不要說得那麼官能,飲食才不是赤條條,中間層層包裹,夾雜著很多建構,其實一點也不肉搏啦。
Sol:飲食體系龐大,也很私人性。我整個童年都吃高麗菜飯,吃到反胃,至今深惡痛絕。當高麗菜盛產,被農人打成菜土,我心情很複雜,既生血淚,又有復仇快感。
Jewel:可是我好愛啊,不知是風土或品種的關係,外國和香港的高麗菜,都是硬梆梆的,不生脆不清甜,我每次回台灣,都要大吃高麗菜,走的時候還要買一兩顆,塞在行李箱帶走。
Sol:紅蘿蔔是我生命中難堪的烙印。大約是八歲左右,有一晚,似乎是里長來家裡,通知大人小孩去鎮上某地方吃飯。我記得飯前有人致詞,開動後,我夾了黑黑紅紅的一塊東西,這東西和五花肉一起紅燒,我多吃了兩塊。忽然,我發覺流露憐憫表情的一群人在圍觀,當下我幾乎噎住了,並記住了吃下去的是紅蘿蔔,以及永遠不要被人同情。
Jewel:我小時候最厭惡破布子,整塊壓成餅的那種,我媽愛吃,我家每餐幾乎都有一碟,這東西死鹹,氣味帶臭,體色濁黃,惡形惡狀,像極了某種物體,我覺得猥瑣可憎。媽媽卻甘之如飴,沒它不能下飯,我完全不能理解。
說到同情,我也有一個經歷。小學高年級時,有陣子學校的鍋爐壞了,不能蒸便當,大家只好吃冷飯。我有一個要好的同學,就住在學校隔壁,只隔一道矮牆,家人中午給她送飯,從牆頭遞來熱呼呼的便當。有一天早上,她叫我把便當給她,說順便幫我一起蒸。中午,我們跑到牆邊,那頭遞來兩個熱呼呼的便當。
打開便當,我嚇了一跳,以為拿錯了。昨晚裝下的,原本是寡淡無物的素炒飯,飯面只有零星的香菇和豆乾粒,現在卻紅綠油黃,蓋滿了菜,有香腸片,荷蘭豆,炒豬肝,還有一粒滷蛋。
我偷望旁邊的好友,她若無其事吃著便當,飯面也是紅綠油黃,和我一樣。菜,非常非常美味,我裝作沒事嚼著,喉嚨卻哽著很多東西。我覺得慌亂,害怕,有罪惡感,家裡吃素,嚴禁沾葷腥,我卻破戒偷吃肉,是否會有惡報?我很感動,但更覺羞恥,這是好友的主意嗎?她家人給我添菜時,是否覺得我很可憐?這是同情還是鄙視?
不管是哪樣,也不知是她還是我變了,那天之後,我們的友情,漸漸就淡了。
Sol:我小學五年級時,班上有個女生的媽媽,每天送來現做的便當,用厚布包著,一大一小,小的裝飯,大的裝菜。全班同學和導師,都圍著看當天的菜色,她卻很難為情。她媽媽從來沒讓我們失望,光一顆蛋就可以變出十幾種花樣。
我讀國中時,常常餓一整天。只要中午各班值日生開始抬便當,我就像惶惶野狗,不知往哪裡去,我有時躲到操場,咬一根草莖發呆。同學們都說蒸過的便當難吃,我卻很羨慕那種味道。
有一天,母親居然來送便當,我遠遠地看到她踩著一雙矮子樂,身穿鄰居送給她的過大洋裝,慌慌張張見人就問的樣子。我覺得羞恥極了,當下躲進生物教室,午睡過後才回教室,看見座位上有一個我曾經渴想的便當。
我們以前當記者,去KTV一起唱〈苦海女神龍〉,這段便當物語,說來又是苦情姊妹花。
Jewel:哎,這個我認輸喔,你比我苦多了,童年的食物記憶,是最初最深的銘刻烙印,很難磨滅。不過,食物和語言或宗教一樣,都是社會文化的複雜體系,除了吃飽維生,還充滿象徵意義,牽涉到他人與自我。現在我們回顧往事,逐漸看穿機制,已經釋懷和超脫。食物導致痛苦的創傷,是否也帶來報償,讓人得到救贖和領悟?
Sol:是的,食物也給我很深的慰藉。我記得幼時與祖母擔豬食到河邊豬圈,夕落之際,祖母從荒野挑撿雞屎藤、恰查某等野菜,回家後炒蛋、煮湯的情景,那種單純的美好,支撐我度過困頓歲月。
我從小在市場營生,市場各式的人、物、氣味,美麗與可怖之處,令我驚喜與戰慄。午市結束,我跟在父親的菜車後面,走遍永和的巷弄叫賣,沿路一戶戶人家飄出的油煙,讓我浮想聯翩。以後隨父親賣油湯,每天要抓準味道,晚上父親常給我一、二十元,我吃遍路邊攤,舌頭練過,也會做不少小吃,這是我少年苦的報償。
Jewel:對食物,我沒你這麼敏感自覺,更缺乏鮮明強烈的記憶,我想這出於一種心理保護機制,下意識的選擇性淡忘(selective memory),迴避或刪節不快記憶,以保護自我。我八歲的時候,家裡因為宗教原因吃素,全家從不外食,所以人家講起台北有什麼老店,夜市有什麼好吃的,我一概茫然不知。我的童年食物史,貧乏慘淡而空白。
這也有好處啦,食物帶來的屈辱痛苦,也隨著健忘而沖淡,不再咬齧螫人,例如便當事件,雖然說起來心還是酸的,卻沒留下隱痛或陰影,我已經成長超越,可以從一個制高點俯瞰自己了。
現在我也不討厭破布子了,還常用它蒸魚。我想問,你對紅蘿蔔改觀了嗎?
Sol:我和紅蘿蔔和解了。開始卸下心防,是因為喝了我同學媽媽熬的老火湯,湯裡放青、紅蘿蔔,蜜棗、南北杏、陳皮和肉骨。她熬了很久,蘿蔔已非塊狀,我喝第一口,感到有股似曾相識的味道,是紅蘿蔔,它在湯裡釋放出鮮甜。這道湯,顛覆了我對紅蘿蔔的味覺。
此後,我認識的一位義大利老修女曾經做過紅蘿蔔蛋糕,蛋糕中有紅蘿蔔紅絲、香吉士橙皮絲,還有她自家種的核桃仁。我第一次吃到這種奇異香甜,口感綿厚的蛋糕,使我對紅蘿蔔刮目相看。
Jewel:味覺是稟賦,一種強大的本能,像旱地草籽,乾枯時蜷縮,一有點水分,就迅速萌發抽長。我媽媽其實善於烹飪,即使吃素,也能自己做蒟蒻、捲素鰻、疊素鵝、炸素魚、洗麵筋,燒出滿桌可口好菜,但這是給教友吃的,不是給家人。她太投入宗教,無暇他顧,三餐總是草草應付,家裡吃得很差。多年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深藏的渴望,因為曾經匱乏,我對食物的感受,更加熾烈。
Sol:你喚醒我思考與食物的關係。我原本以為自己憎恨食物,覺得它飽藏勞苦、焦慮,如今細想,我實在很幸運,因為底層生活的歷練,我一直要倚靠飲食謀生,除了市場、街頭,我去過幾處人家幫傭,他們不同省籍,也有大富人家,我十五、六歲就學會做餃子、獅子頭、醃篤鮮、燉牛肉、咖哩雞、台式粉肝、佛跳牆等。我後來也在日式居酒屋做小妹,認識日本菜色,這一切,都是我人生的流動饗宴。
十多年前,我曾在家裡辦過一場流水席盛宴,從中午十二點吃到凌晨三點多,成列中西菜色和飲料,朋友一群又一群,來去近兩百人,後來都津津樂道。做菜給朋友吃的感覺極美好,食物激發彼此的熱情與真心。我們家族,也是倚靠一年幾次聚餐,消弭嫌隙裂縫。此刻說食物,猶如灶爐揀出的地瓜焐暖了我。
蔡珠兒,天秤座,埔里出生,台北成長,現在住香港,無工作無子女,有心情有時間,可是每天都很忙,在廚房、書房、街市、菜園,以及機場跑來跑去,燒飯種菜,書寫遊玩。是個文字偏執狂,深重不可救。
楊索的文章不難,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楊索相信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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