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長長吐了口氣,明白尋子男人的心情。孩子丟了比死了還可怕。死了,就有個了結,再怎麼悲慟也有個了結,你能在一段長長的停滯後繼續向前。而丟失,你永遠在想孩子在哪裡?你能怎麼找到他?你還該再找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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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達姆 |
那個男人,四十開外,對著鏡頭說:「聽說他們找到我兒子了,這次,是真的找到了……」
沒有出現在鏡頭裡的男記者問:「你心裡有什麼感想,給大家說說。」
「現在不好說,等見到了,確定是我兒子,我再說。」男人抖著手把菸湊近嘴邊。
她把電視遙控器緊緊攫在手裡,聚精會神。
全中國有太多孩子失蹤了。他們或是在街上被拐走,或是在小公園裡被帶走,照看他們的外婆或阿姨、爸爸或媽媽,在眼睛那麼一轉開、腦子那麼一恍神時,心肝寶貝不見了。最可怕的不是孩子再也找不回來,可怕的是他們幾乎都不得善終。這些拐子要的不是孩子,是掙錢的工具,於是馬路邊天橋上出現一個個折手斷腳身上傷口終年淌膿的乞兒,大太陽和冬日酷寒中,他們躺臥在那裡,如一床發臭的破爛棉絮,而他們曾是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心肝寶貝。
上次看到的那個節目太可怕了。奶奶帶著孫子在家附近小公園廣場上玩,陽光很好,一群五、六歲的小娃兒互相追逐,大人們聊著天。等到奶奶要回家燒飯時,孩子找不到了。他們找了很久。那個公園、那個小鎮、那個縣,甚至跨省去找……有人說哪裡好像見到孩子了,他們就趕去,像海裡在撈針。沒有路費了,沒有體力了,沒有眼淚了,然後,消息來了,南邊山區一張報紙上登著一具被丟棄的男童屍體,耳朵被割掉,手腳都折斷,黑溜溜躺在那裡像個長方形的包裹,眼睛半開半閉。那張驚怖的臉竟然有幾分驚怖的熟悉。節目結束前,男孩的爸爸決定出發去確認。經過半年的折騰,他臉上的情緒只餘疲憊。「如果是俺的孩子,俺就把他好好葬了,讓他早日投胎。」
而現在電視上播出的,是一個不知疲憊的父親。孩子已經丟了七年,那年,孩子六歲。他跟老婆小本經營公婆鋪,賣點日常雜貨還有平價菸酒,設了兩個投幣電話,方便外地打工的人打電話回家。附近的人都是他們的顧客,來了都要逗逗他兒子小鵬,都說他方頭大耳十分福相,也有那把幼子留給鄉下公婆進城打工的女人,逗弄小鵬的時間總要更長些,癡癡看著他圓圓亮亮的眼睛,捏捏胖鼓鼓的臉頰,說特別像老家的兒子或女兒。小鵬跟生人處慣了,什麼人逗他都笑呵呵的。
男人記得那個瘸了一條腿的人。面生,操北方口音。他中午時來,買了一包菸,進店前跟孩子玩了一會兒。傍晚時他正看電視,那男人又來了,帶著一個行李袋,說事情辦完要回家去了,買了兩條餅乾和一瓶水在路上吃。那人走出店去,看看天,一輪金日在西邊墜了一半,然後看小鵬一眼,抬步走了。他邊看電視邊做生意,忙完手邊的事,天都黑了,想著叫孩子進來洗澡,可是孩子不在店前那個小矮凳上。
起初他沒在意,附近都是熟人,看孩子可愛帶去玩的也有,但是附近幾條路上問過沒找著。老婆晚飯也不燒了,兩夫婦喊著孩子的名字,把附近又掃了一遍。天更黑了,這條路就那麼一盞微弱的路燈,黝暗的路上最亮的地方就是他的店,他的店是附近的路標,但是孩子卻沒能找路回家。一直到公安把設在附近的監控錄像拿來看,看到那個瘸腿的男人先是拿了餅乾逗小鵬,把他一步步引到幾步路外,然後迅雷不及掩耳把孩子攔腰一抄,挾著往前去了。孩子踢著腳,手擺動著,鏡頭裡的他們消失了。他的兒子從他的眼皮底下被帶走了,孩子在呼救,他卻沒能去救他!他渾身顫抖,老婆早就哭倒在地。
之後七年,他都在找孩子。小店生意讓老婆照顧,他到處打聽消息,後來有了網路,他與同病相憐的父母們聯合起來,幫著找彼此的孩子。有些幸運的父母的確找到孩子了,無論多遠,他都去祝賀。他也有幾次聽到消息,說哪個省哪個城哪個地方,滿懷希望趕去,一次又一次失望。早就過了尋回孩子的黃金時期,朋友和親人都接受了小鵬已經不在的事實,但他不同意老婆再懷胎,小鵬會找到的,他在等爸爸去救他。他一遍遍跟老婆說,跟自己說。
夢裡,他幾次重新抱著小鵬,七年了,小鵬沒有長大,還是那個胖嘟嘟手短腳短眼睛圓亮的小童。他,還在長大嗎?一次次見到血肉模糊的什麼,拚命追趕著什麼,怎麼也追不上。噩夢醒來一身冷汗,立刻又出門去找。
終於等到這一天。微博上轉來一條消息,一個人的遠親有個兒子來路不明,今年十三歲,長得方面大耳。他的爸爸半年前死了,是個瘸子。他立刻通過尋孩組織聯繫警方,傳來的消息初步證實,那是個路邊撿來的孩子,小名叫朋朋……
警察讓他到長途汽車站前等,警方要護送孩子回來。他蹲坐在馬路旁吸著菸,不願跟記者多談。這記者其實是熟人,幫他發過幾次尋孩的新聞。鏡頭拉近,男人拿菸的手微微顫抖著,噴出一口長煙,望著車子應該來的方向。
「孩子的媽沒來?」
「她在家等消息。」
失望的打擊有時會讓結痂的舊傷剎那間撕裂。出門前,丈母娘從老家趕來了,陪著老婆在家,她們沒有特別準備什麼菜歡迎孩子,就怕不是。鏡頭裡兩個女人臉上都帶著愁容。三十出頭的女人臉上滿布細紋,小聲說著:「就怕他受不了啊,萬一……」
節目到此為止,下集再續。
她長長吐了口氣,明白尋子男人的心情。孩子丟了比死了還可怕。死了,就有個了結,再怎麼悲慟也有個了結,你能在一段長長的停滯後繼續向前。而丟失,你永遠在想孩子在哪裡?你能怎麼找到他?你還該再找下去嗎?
找回的孩子,被拐子當成兒子養了七年的孩子,還是自己的兒子嗎?
寶愛的東西像骨董花瓶,宿命的結局就是有一天摔得粉碎。之前,你再怎麼小心翼翼,也難免手滑。幾次差一點就摔了,那是上天的警示,在給你心理作鋪墊,總有一天。我們真能抗拒這宿命,讓花瓶永遠不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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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兒子吉米也是六歲,旭東被公司派到北京,那時,他們已經從台灣到美國住了十幾年,半個美國人了。公司外派津貼優渥得難以拒絕,懷抱著對新中國的無限好奇,以及那種美國住久後的天真,一家三口遷到北京,住在外企海歸新貴聚居的朝陽區。東富西貴南窮北賤,北京城歷史書上如此說。
那時,她還沒有看過任何失蹤小孩的報導,不知道同為黑髮黃膚的吉米,混入了人群,在那相對混亂的市容和動線裡,就像一粒米掉進了米缸。不像在匹茲堡,拐帶一個華裔小童無異自找麻煩。又,在那個白人世界,誰要一個華裔小童?
她帶著孩子在路上走。吉米這段時期是不願大人牽的,要自己走。而且特別喜歡跟在她身後走,像母鴨帶小鴨。媽媽,你走到哪裡我跟到哪。他們就這樣走。她注意到一路有人打量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因為她洋氣的服飾?因為她特別輕鬆的步伐?因為她東張西望?還是因為……她走下一個長長的地下道,過一個特別寬的馬路。北京有很多這種多線大道。地下道裡兩邊貼著廣告,一些陌生的明星臉孔代言著她從未聽過的品牌。還有標語,貫徹實施抓緊什麼什麼的中心思想和誰誰誰的談話。
旭東比她先來三個月,房子都打點好了才接他們過來。一來就跟她說,美國那些信用卡不好用,身上帶點錢,領錢倒是方便的,就是要當心。哦,不用給小費。她很快就發現,身上最好常備零錢,如果掏出一百大鈔,小販手指搓摩,對光照半天,還是半信半疑,找錢的速度慢很多。但是一切都很新鮮。對三十八歲的她,小別勝新婚的先生、聰明伶俐的兒子、新晉的富豪階級、同文同種卻比美國更異國風情的北京,都讓生活充滿流動的喜悅。沒什麼可以打擾這份喜悅。
一個不比吉米大多少的小乞兒扯她裙襬。「阿姨,我肚子餓。」
她轉身想跟兒子說話,兒子不見了。
吉米?吉米!
「吉米你在哪裡裡裡裡裡……」
「媽媽。」
吉米叫她,睜著圓圓的大眼。他蹲在一個小攤前,玩一個手搖鼓。她衝上前把兒子緊緊抱住。
晚上,旭東有應酬,半夜才進門,一進門就吐得一地,長褲、皮鞋、公事包,全是灰黃色的稀泥,還有幾管沒消化的麵條。沒聽說外企也要應酬成這樣?一到北京,她就沒搞清楚過旭東的工作情形,不像在匹茲堡,從沒有晚上的應酬,上下班都是跟同事拼車,除非路上有交通事故,進門總在六點半到七點之間。他的上司和夥伴,晚飯時他一個個說給她聽,聖誕節的公司派對上,她見到他們就像老朋友。然後有了下屬,部門裡的人愈來愈多,除了跟旭東關係特別好或特別壞的,她已經不甚了了,吉米一出生,更顧不上了。她到北京時,旭東已經高速運轉起來。他人聰明,適應環境特別快,不像她,像隻小船在大洋上陡起陡落,又暈又吐。等到好了,都半年後了。
幫旭東收拾好,衣服從裡到外全換過,兩人併躺下來關了燈,她才說:「吉米今天差點丟了。」
「吉米……什麼?」旭東含含糊糊地問。
其實也不算丟,吉米就在她三步之外,蹲在小攤前。但是一整天她想過無數可能。如果,那個乞兒沒來攔她,她繼續往前走,吉米沒跟上……
「是我不好。」她哽咽了。
旭東沒再追問,翻過身,一會兒鼾聲如雷。
她記起吉米更小的時候,三歲,在海灘。那個夏天第一次去海邊,沙灘上到處豎著大陽傘,男女老少或作日光浴、或追逐笑鬧。大海就在幾步之外,捲送著白色碎浪,送來帶鹹味的涼風。吉米拿著紅色的小勺,往桶子裡舀沙,滿了倒掉再舀,怎麼樣也不肯靠近海。
她想游泳。側躺在大毛巾上,撫著被太陽烘得發燙的大腿,人中、頸脖上、乳溝裡都汗津津的。旭東看著她,眼光裡什麼一閃一閃。生過小孩,她的身材更豐腴了,這件舊的蘋果綠一件式泳衣有點裹不住她。談戀愛時,他們一起讀過梭羅的《湖濱散記》,作著在山裡小木屋安家的夢。婚後來美國,真的去了瓦爾登湖。那時她也是這樣,被綠色的湖水引得坐不住,先是手裡的《湖濱散記》掉進水裡,接著脫了上衣短褲下水去。旭東立刻跟上,兩人在水裡嬉戲擁吻。躺在沙灘上,她知道旭東也想到這一節,所以眼光那麼熱。
附近幾個陽傘下的男男女女,笑著說著吃著,莎莎舞曲大聲播放,海風吹拂下,沙灘上的人們就像個大家庭。兩人突然很有默契地站起來,牽著手往大海走去。腳踩到濕沙時,她回頭看吉米一眼,他在那裡專心地玩沙,對爸媽的驟然離去,一點也不在意。這距離也不是太遠……她跟旭東一頭扎進冰冷的大海。
也不過幾分鐘,就像撲進大海那樣迫不及待,他們突然從水裡起身,拔腿往回跑。沙地此時像流沙,拚命抓住他們的腳,讓他們跑得跌跌撞撞。有那麼一秒鐘,她以為吉米不見了,到處都看不到吉米,然後發覺看錯方向了,她親愛的小吉米,還在那裡舀著沙。她跟旭東濕漉漉坐回傘下,好一會兒說不出一句話。
在海潮聲、人聲和音樂聲中,一個被擄走小孩微弱的哭聲,如何被聽到?她不懂,為何她跟旭東會同時犯糊塗?他的精明和她的母性,都沒能阻止他們丟下孩子奔向那海。
不會了,不會再發生了,她絕對會把孩子看得牢牢的,絕對會好好照顧他長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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