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丁想起他曾經落水的那片池塘。雖說深不可測,但也有乾枯的時候。有一年好久沒下雨,橡膠提前落葉以「斷尾求生」,好多樹都枯死了。大哥說他造訪過那裡。那時不止乾到看見底泥,底泥的表層且都被曬乾了。躲在裡頭等待雨季重臨的大鱧魚迎來了牠們最悲慘的命運。被馬來人抓走的之外,剩下潛得更深的都被四腳蛇給吃掉了。由於牠們頭往深處鑽,爛泥變硬後,身體就被桎梏住了,動彈不得。聞到魚味的四腳蛇來自四面八方,就挖開土殼從牠們的尾巴吃起。活生生的一截截啃蝕,只剩下空的魚頭兀自插在爛泥深處,著滿蒼蠅。蒼蠅飛走時,就露出一個黑色略帶血紅的洞。魚體愈大洞就愈大。他彷彿可以聽到頭埋在爛泥深處、身體無奈的被慢慢啃食時,老魚悲哀的鳴叫。
被那鳴叫聲喚醒的丁,發現自己不止滿臉淚水,褲子黏糊糊的涼透了。依舊是無限黑暗的夜,伸出被子外的左手冰冰涼涼的。父親並不在身邊,也許又摸黑潛入母親的房裡去了。母親房裡傳來一陣陣壓抑的神祕的啜泣。
丁知道那時他已死過一次了。那時可能就溺死在那裡頭,數日後腫脹浮出,眼耳口鼻都被泥鰍啃齧殆盡。有人說,從那樣的經驗裡過來,生命會被剝蝕掉一部分。
多年以後他離鄉在外,每每會夢見到那小水溝去抓美麗的鬥魚,經常在夢中把牠們帶到他卜居的他鄉。甚至參與綠色和平組織在太平洋阻止不要臉的小日本捕殺抹香鯨時,在那些只有短暫睡眠的夜晚,那熱帶魚五色的華麗,依然巡遊於他夢中故鄉的水塘,布袋蓮開著串串淡紫色的花。
而在心理受到傷害時,他就會在夢裡,或想像裡回到那水塘,光裸的沉到水底,躺在爛泥上,背被牠吸吮著。不必呼吸,像一具屍體。那些生猛的大魚歡悅的啃食著他發白的肉身,直到只剩下白骨。想像被那尖銳的齒牙撕扯、啃食時,他有時會感受到一股悲哀的歡愉,而讓他產生強烈的生理衝動。他說,他老覺得自己有一副幼小的骸骨沉在那水底,陷埋於爛泥中呢。
然後他就看到那尾在他的童年中逃走的白鬥魚,拖著寶藍色的長長的尾巴,像王像流星那樣從水面划過,拖曳出一片水花。或者在布袋蓮葉影裡瘋狂的交配,母魚尾鰭前的開口擠出一顆顆白色的卵,大部分被牠準確的銜著,游過去,吐在葉下的泡泡裡收藏著。但有的遺漏了,竟掉到他骸骨埋處的爛泥裡,令他一陣陣悲欣交集。
據說未來會一直來一直來。但長大後我們就知道,未來可不一定會來。如果那是「純粹」的未來,甚至可能永遠凍結於時間之外,是處於永遠不來的狀態。它好像是某種過去。純粹的過去,因其純粹,在來之前就過去了。因此未曾來。
因而他總是困惑,到底哪一個才是他的未來:那副骸骨,還是那尾逃走的魚?(下)
(字母F,虛構fiction;遲到的A,未來Avenir)
※延伸閱讀》
‧當代小說特區/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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