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8日 星期五

詩書評/他的線條詩


他是自在的抒情者,


內心稍有感發,便以淡墨數筆,


勾勒出隱藏在內心底層的某種神祕震動……


楚戈的詩,充滿流動線條。從藤蔓,柳條,河流,枝枒,給人許多蜿蜒的意象。就像他的畫作,無論是水墨或油彩,到處出現無止無息滾滾曲線,翻來覆去,都是充滿生機的想像。即使晚年完成的鉅著《龍史》,他刻意彰顯青銅器上的彎曲生物形象。滑溜的筆,未曾有停頓的時刻。在尺幅有限的畫紙上,他拉出的平行線條,並未止於紙面,好像還持續在延伸,到達無盡境界的畫框之外。閱讀他的畫與詩,可以體會他具備以有涯追無涯的雄心。那種生命力,使他克服病體而不斷有新作出現。


相較於他的畫作,楚戈的詩顯然規模有限。他給人一種「志不在此」的感覺,可有可無。但是,在有限的作品中,卻不時有讓人驚喜之詩。他無心插柳,也因而無欲則剛。或者可以拿他的線條畫來比擬,行其所當行,止於其所不可不止。他寫詩的脾性,恰恰正是如此。他從未以詩人自居,卻愛那樣簡單的形式。在有限的詩行裡,盡量讓個人的感覺或印象發揮到極限。他是自在的抒情者,內心稍有感發,便以淡墨數筆,勾勒出隱藏在內心底層的某種神祕震動。他是印象派的抒情主義者,很少給人以精確的掌握,也說不清楚他的企圖何在。讓人捧讀時,隱隱發出會心的微笑。


他在晚期完成的散文詩〈榕樹〉,典型地投射了自己的心境。寫得非常簡單的文字,基本上沒有詩的形式,卻盎然富有哲理。他說:「榕樹是一種奇怪的植物,因為沒有什麼用處,而享有很多自由」。又說:「椏枝上垂拂著一綹一綹的鬍鬚,若是垂到了地,只要其中一根觸及了泥土,那飄忽的思想,就變成了邏輯」。這不是詩,但詩意就藏在裡面。凡是有用的樹木,早已遭到砍伐。巨大的榕樹享有生命的最大自由,是因為人類看不出它有任何優點,從而找到生存之道。詩中最重要的轉折,在於樹鬚觸及泥土時,飄忽的思想立即昇華成為邏輯。這裡的邏輯,暗示著合理的生命運作,「它唯一的意念就是要用各種方式抓緊漂浮在空中的大地」。整首詩的精神,就在這裡站立起來。為什麼寫這樣的詩?楚戈就是那榕樹的具體化身。非常偏愛流動線條的他,樹鬚也成為線條的影射。不斷延伸,從枝椏垂直向下,為的是與泥土緊緊結合。從此飄忽思想找到根植的據點,從而也獲得生命的邏輯。


半生飄泊的畫家,窮其一生從未顯露自己的用處。因為不為所用,反而得到最大的自由。他能畢生開懷,想畫就畫,想寫就寫,絲毫不必受到世俗價值的牽掛。他緊抓這海島的土地,建立他自己的生存邏輯,放眼朋輩,恐怕沒有多少人能及得上他的快樂。如果根鬚是他畫作線條的隱喻,似乎也可以解釋那是生命的無盡延伸。在他的藝術世界,暗藏著內在的邏輯觀念,前後統一,表裡一致,並且與他的詩學互通。這正是楚戈的精神所在,無拘無束過完他的一生。


他的另一首詩〈迂迴的路〉,也是以蜿蜒線條作為重要意象。他在夜間觀察牆壁上螞蟻的奔走,走出的路線彎曲迂迴。他終於下了結論:「在沒有障礙的牆壁上,牠們為什麼不走節省精力的直線呢?難道平整的牆壁也有人看不見的崎嶇麼?或許鳥有鳥道、獸有獸徑、人有世途、蟻也有蟻路吧。生之道路總是迂迴不直的呵」。這可能毫無詩的規矩,但背後卻有豐富的象徵與暗示。迂迴沒有什麼用處,卻帶著某種生命的道理。必須沿著他設計出來的邏輯去解讀,才有可能逼近他的藝術訣竅,也才知道他所寫的詩,很大成分都在詮釋自己的畫作與詩作。


或者是這首〈楊柳〉,描述他們在軍營移植了一株瘦小的柳樹,不久便長大成蔭。「晴天伙伴們就在她的下面啜飲清涼、沐浴和風;夜晚則在她的髮茨間尋找失落的夢境」。刻意突出柳葉的線條,呈現它溫柔多情的氣質。池邊的柳,又擺出另一種風情,「飄拂的柳絲,最有興趣的還是在鏡中垂釣,向藍空鑑照姿容」。彷彿柳樹是婀娜的女性,向著池中鏡面垂釣時,其實是驕傲對著天空展現姿容。這裡的意象,又同樣是線條般的柳絲。也許楚戈從未這樣精心設計,刻意呼應他的畫作。但每個藝術家的靈魂深處,總會形塑一定的美學原型(archetype),在恰當時候,情不自禁傾瀉出來。在楚戈的無意識世界,潛藏著生生不息的蜿蜒生命跡線。不經意間,這裡那裡,以同樣手法沾惹著畫筆與詩筆。


再舉一首詩〈影子〉,更是表現了他最得意的想像:「有什麼比在落日時看著自己的影子逐漸拉長,橫過河岸直印上對面從來沒有走近過的那座教堂的十字架更過癮的了。這抵銷了日正當中時被嘲笑的尷尬。」詩人內心的狂妄由此可知,他的稚氣也因而可以推知。拉長的影子,又是另一種變形的線條延伸。教堂的十字架,多麼神聖而不可侵犯。只有在黃昏時分,夕陽沒入之前,把人的影子投射出去,伸展到教堂那邊,覆蓋了遙不可及的十字架。那是僅有的時刻,人可以高過教堂,也高過上帝的象徵。好像是懷著惡意,也抱持著褻瀆。卻又不然,那完全是出自藝術家的某種構圖而已,近乎漫畫卡通的誇張構圖。這種頑童式的搗蛋,正好彰顯了楚戈的童心未泯。詩中他自承不想做時間的巨人,他只是斤斤計較著究竟要享受擲酒瓶的樂趣,還是退瓶換取九元五角。小人物的人生,自有他內心的狂想曲。黃昏時拉長的影子,只不過是自我膨脹的一個小小幻影。


楚戈具有平易近人的性格,生命不同階段都有精采的故事。他無意於權力金錢,盡情耽溺於藝術的饗宴。為什麼他特別鍾意於線條的呈現,對於迂迴、彎曲、纏繞、延伸的各種造型,不厭其煩地畫了又畫,寫了又寫。那是生命無限生機的表現,也是想像無窮無盡的變化。他的詩,很少人討論,畢竟有他私密的偏好,絕非外人能夠輕易進入的世界。但是,以詩解畫,似乎又洩漏了一些天機。讀完他的詩作,好像又貼近他藝術靈魂一點點。


●《以詩‧畫行走──楚戈詩畫展》3月9日於紀州庵展至3月30日;3月9日上午10:30舉行紀念楚戈新書發表會暨詩歌朗誦會(紀州庵)。


楚戈畫作〈榕樹〉。 / (圖/文訊雜誌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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