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台這些年──馬華作家專輯續篇之2
我在南部抵達台灣,但卻在台北告別這座島嶼,三年不長,我離開後,也失去了C。但這座島和C,成為我追憶逝水年華的重要的一頁章節……
那年,在新莊時,我已結束了屏東南部學院的生涯。從四周是山的原野偏南風光,來到屬於北部盆地的城市,是新的開始,我住的地方是一棟未成形的公寓的工地臨時宿舍。
在這個陌生的北城,我遇到了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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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徐至宏 |
那是好些年前的畫面了,我在新莊三泰路一棟公寓的建築工地,負責模板木工,和一群馬來西亞的木工師傅,一層層樓往上推高,最高一棟是十八層,蓋屋頂時,嚴冬多風,經常帶來寒流,從天空流竄而過,感覺很接近冰凍的天空。我的工作,多數是在建築外圍,就是站在鷹架上,把一塊塊模板,接力給師傅敲敲釘釘。從鷹架往外看,我彷彿是一隻鷹,在俯瞰整個城,滿街都是流動的車,移動的人潮,也因此,對鷹架有特殊的感覺,讓我有飛翔的體會,雖然是陌生的天空。師傅根據測繪圖的架構,把模板釘置成建築骨架的模型,完成後就是等候灌水泥,洋灰車一輛一輛接力,把水泥輸入模型中,數日後拆模,就是完成一層的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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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莊,輔仁大學在三泰路附近,這所大學,成為我延續在屏東學院追逐文學的新巢,因為我在陌生的台北,遇上同一個國度來的僑生C。她在輔大念書,輔大和她,成為我在台北生活,或者說浪跡生涯期間的重心。這段時期,我的生活,一時腰間捆著釘袋,腳穿雨鞋,在工地上滿鼻灰塵;一時身穿風衣,在大學校園和C蹓躂,看燈火在夜間奔放的溫度。有時,遇雨天或周休,我就到大學的圖書館,一整天投入群書中,借用C的學生證,通行無阻,感覺就是一個似模似樣的知識分子。這間大學,有幽美的環境,別致的建築物,周圍還有草地,叫黑森林,夜晚經常和C相依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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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地,屬於白天的,腰間的釘袋,裝滿二吋釘、三吋釘,重甸甸的,還有鋼拉尺、墨斗,雙手套上安全手套,可以保護工傷,也可以保暖,一雙雨鞋,可以防水,但有時落著大雨,就會在雨鞋內積了飽和的水,在工地上走起路,好像在打水球。工地的本地師傅多戴符合規格的安全帽,我和外勞師傅,一般都戴草帽或鴨舌帽。在整個公寓的興建工程,開始時,是平地一聲響,挖了地層,很深的坑,用來製作水廂,這就是像人的膀胱,用來累積公寓排水,從平面往下看,很像超大的地下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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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莊,對我來說,是屬於小說的。我在輔大,寫過一封信給小說家張大春,那時他在課堂教小說,他是我景仰的小說大家,我寫信給他,申請要到課室旁聽,後來得到他的允許,就這樣和文學院的同學一起度過了一個學期。上張大春的小說課,印象最深的是課堂上會帶好幾本小說,逐一介紹,供我們選讀,他對小說的剖析能力很深,有自己一套完整的解讀體系,我跟著他的小說理念,進入許多文本,讓我在閱讀小說過程中,建立很好的訓練基礎,也可以這麼說,我在張大春的小說課中,學會了「閱讀的力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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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地,遇到來自同一個國度的師傅,這群師傅掌握很好的木工手藝,揮動鐵鎚時,很像熟悉樂譜的指揮家,一枚枚二吋釘,三吋釘,很聽話的在重要的位置,吃進木板紋路,把各散一方的木條固定成一個模型。我主要的工作,就是搬運模板,木材和工具,看師傅以魔術師的方式,讓一塊塊笨重的木板,十分聽話的貼成拼圖。後來,師傅教我握鐵鎚,吃釘的位置,然後學會看水平和測量建築物的角度,這樣才能確保最後工程和繪圖完全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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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莊,我和C屬於一體的,我離開工地,去學校等C下課,晚上到輔大附近的咖啡館或茶館,一起閱讀,溫習課業,也溫習彼此相遇的機緣。記得我報名參加在中壢中原大學舉行的台灣全省巡迴文學營,在充滿紅磚的校園,安靜的拱廊,以為一個人安靜度過幾天文學活動,卻在陌生校園遇上了C,安靜的心,按捺不住想見面的情緒,文藝營後,開始拼貼畫面,開始攀沿各種話題,一直到彼此體驗到相遇的渴望。回到新莊,開始結伴,彷彿把心交給了對方。我記得,那時一起在咖啡館,我讀著高行健的《靈山》,過後多年,高行健才以這本書贏得諾貝爾文學獎。有時,早晨雨落得太大,工地沒施工,我會到新莊附近的書店看書,一邊等待和C會面。這個時期,我沉迷在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這個書名,很符合我那時的處境和心境,卡爾維諾後來成為我追隨的文學象徵,他的創意和奇想,為我開拓了新視野,帶我到更曠野的文學草原,更高的小說海拔。我能接觸這位義大利文學大師,要感謝的就是香港的西西。西西是我在屏東時期文學「啟蒙」導師,通過她的引接,我接觸了好些中國和海外的文學,所以,我一直都把西西視為我文學蛻變的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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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地,我和師傅逐漸熟悉後,他們除了願意把木工手藝傳授外,也願意讓我分享他們在異地的際遇。除了我有居留證,這群師傅都沒有正式證件,有時遇到檢舉,我陪伴師傅一起在工地逃難,派出所的警員通常都無法逮捕到師傅,因為穿竄建築中的工地,他們比警員熟悉很多。不過,有一次,師傅在工地外被取締,有3個坐進警車,準備帶返扣留所,面對遣返回國的命運,我就冒險與警員談判,警員提出條件,協助逮捕中國偷渡客工,一人換一人,我說好,並佯裝懂得中國客工的聚集地,帶他們到其他工地搜查,結果成功換回師傅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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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莊,對我來說,是我學習小說的搖籃,而且把學習從課堂延伸到校外。那時,我報名九歌文教基金會辦的「小說寫作班」,用工餘時間,夜間上課,每逢二及五上課,長達三個月,從新莊搭車到台北市八德路的九歌文學書屋上課。當時小說班的主任是李瑞騰,在充滿書香的書屋上課,每堂課都邀請名家教導,從閱讀到賞析,從賞析到創作。那時,班上有四十名學員,從陌生到熟悉,從學員到文友,記得有凌明玉、吳芬玲、鍾美芬、胡慧珠、陳毓芳、史筱青、陳文樞、謝靜琪,同時結識來自馬來西亞的出家人釋慧慶,也是寫作班一員。經過三個月培訓,畢業考試是同班同學創作一篇小說,參與課堂上的比賽,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說〈下山的葬禮〉,得到第一名,還記得當時開心的樣子,有點忘我。在頒獎典禮上,由九歌出版人蔡文甫主持,後來,我把這篇小說謄寫一遍後,寄給黃錦樹,那時,他在台灣文壇已見鋒芒,在小說界闖出名堂。沒多久,我接到他的回音,郵遞來四頁手寫稿紙,用心評語,諍言指點,這封信一直保留迄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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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南部抵達台灣,但卻在台北告別這座島嶼,三年不長,我離開後,也失去了C。但這座島和C,成為我追憶逝水年華的重要的一頁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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