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真的懷疑,人是追逐著慾望,還是根本被慾望推著走?
總是要在旅途中,才能分明覺察這慾望。而且要走得遠遠地,越是荒郊野外,深山林內,越是人跡罕至,遠離文明,越是清楚浮現,這慾望。
很根本的,生之慾。
但浮出人的意識的部分,只有可能是無明化身的恐懼,或飢餓口慾,或性。
也忘了是旅行到了什麼樣的異種文明的窮鄉僻壤,廢墟一般的地方,就會突不期然地冒出一個起眼的男人被你撞見。是當地泥土散發的氣味吧,還是那勞苦耕作的汗垢醃過的身體,對慣於廛居都市的你便是莫大的誘惑--你當下眼神一亮,身心一震,這男人你要。
紀德在北非洲白花花的陽光沙漠上,遇見了他要的那個黑人男孩。
托瑪斯曼在瘟疫來襲前半腐臭下沉的威尼斯,方才遭遇他心中的天使少年蕾秋。
而童年被祖母半軟禁的三島由紀夫,只能被猶如天外闖進來的挑糞工人的濺著糞尿的結實小腿,開啟他一生的同性情慾。
而那回我是去到了天外的何處?
記憶中像是跟著一群人到了雲南近玉龍雪山處,西方探險家名之「香格里拉」的幾個可疑地點之一,有天連番趕路,一路只覺行路顛簸,雲天冷冽,冰山遙遙,林木森森。有人在車內終於忍不住,大喊:「停停,停停,要下車看看這裡人住什麼房子?過什麼日子?」
而司機居然就停了車,導遊跟著大夥下去,居然也就隨手敲了一戶人家圍牆大門,一夥人直闖進人家的「日子」裡去。
我不想如此莽撞,又禁不住好奇,就順著村落前的泥巴路,走往另一處看似更荒僻的,不遠的聚落。
戶外的圈子裡養著驢和馬,餵食的草料正芬芳撲鼻。泥路上轍溝深刻,蓄著昨日的雨水,直蜿蜒向一戶耕作人家。圍牆是高高黃土夯成,大門半掩,近正午時分人聲悄然,雞犬不吠,我大膽推門進入,院中一株不知名的樹盛開著桃紅色的花,木屋黑簷下懸著成串的玉米,而正門呀然一聲,一位三十開外的青年從黑壓壓的門洞裡現身,黃膚黑髮,中等身量,端正的長臉,一頭亂髮,與我這不速之客隔約十來公尺,四目相對。
在我羞愧地收回目光之前,我還是看見了這個異地莊稼漢似的男人身上,穿著一件桃紅色的,肚兜一般的內衣。
那在黃土黑瓦的背景襯托下,活像沈從文筆下的人物,又家常又怪異至有些魅異,有如在千山萬水間行旅,獨獨瞥見他家院子裡一樹越過圍籬盛開的桃花,熱騰騰的妖氣。
而我們對望不及一瞬。
便又各自挪開目光,無事人兒一般。
在他筋肉結實的沉默背影再度退回門洞之前,我早已走回到興奮喧譁的同伴隊伍裡,微笑靜默,收斂靚容,因為心裡從此多住了一朵桃花。
紀德在北非,托馬斯曼在威尼斯,三島在那雙挑糞者的腿。
我在我香格里拉,我的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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