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回乾洗的外出服,張愛玲的名句浮上心頭,「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蝨子。」這批衣裳中是否仍藏著臭蟲和跳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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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川貝母 |
夏志清教授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出版後,台灣又掀起一波張愛玲熱,躬逢其盛,我前往聆聽了一系列演講,有談她的歷史觀的,有賞析她的文字技巧的,有談「那些張愛玲教我的事」的,有說她為了躲蟲害,疑似患了精神官能症的。想起不久前自己的蟲害經驗,也差算張愛玲教我的事吧?
去秋到東南名山遊覽後,回到省城歇息一晚,準備次晨搭機返台。導遊安排我們入住一家經濟旅社,位於豪華旅館的側樓,有機場大巴直達機場,價錢只有豪華旅館的一半,雖然疑信參半,但團體行動,只能從眾。
來到豪華旅館大廳,繞來繞去,看不到經濟旅社的招牌,櫃台服務員頭也不抬地說,「不知道!」好不容易找到了側樓,搭著吭嗤作響的牛步電梯,來到一間窄小的門前,原來是一家公寓型客棧。
忐忑不安地打開房門,空間不小,有兩張大床,該有的設備都不缺,還能上網。我鬆了一口氣,上床假寐片刻,忽然腰間奇癢難忍,伸手摸到三個突起的疹塊,豌豆般大小,一字排開,瞧這架式,可謂來者不善,但我心存僥倖,以為回台後就沒事了。
殊知回台第二天,身上又添幾組一字排開的紅疹,隱形小蟲彷彿在宣告,牠們偷渡來台了,今後將如影隨形地跟著我。一種無處可逃的恐懼從心底升起,倉皇無助中,我想起兒子曾遭過蟲患,趕緊寫信求援。
兒子住在東京,常到加州出差,住在公司的招待所裡,有一回被臭蟲盯上,跟回東京,纏鬥月餘,夜不安枕,最後找除蟲公司到住處噴灑藥物,前後數次,才杜絕了蟲患。在全球化時代,人們旅遊出差頻繁,連臭蟲跳蚤也隨之昇天,移民他鄉,令我嘖嘖稱奇,這回輪到自己,感受就大不同了。
兒子回音了,劈頭一劑猛藥,「最好把衣服和皮箱都扔了,重買新的,否則後患無窮,我的朋友連家具都扔了!」區區小蟲,竟然這麼可怕?我暗笑年輕人未免太小題大作了。
看了他提供的網路連結,我方知對手不容小覷。這種四至六毫米大的小蟲靠吸血維生,有血可吸時,一次能吃足早、午、晚三餐,那一字排開的紅疹便是明證。最可怕的是,無血可吸時,牠也能存活數月之久。加上牠總是躲在床墊下,地板縫中,夜間才出來活動,讓人束手無策。
新增的知識反而加深了我的焦慮,午夜夢迴,不時感到小蟲在腳踝上爬行,時快時慢,時行時停,那種感覺,套句張腔,真是「癢絲絲的」,點滴在心頭。我跳下床,啪地打開電燈,不見小蟲四處竄走,翻開床墊,不見可疑痕跡,搜查地板縫隙,也無蛛絲馬跡可尋。可恨的是,第二天清晨,赫然又見新的叮痕。
幾天後,不同的紅疹出現了,單個的,尺寸較小,我悚然心驚,難道跳蚤、蝨子也來湊熱鬧了?平日我渾然不覺有個小蟲的暗眛世界存在,如今惹上了,方知厲害。看不見,抓不著,卻如影隨形地跟著,我逐漸變得疑神疑鬼,感到無處可逃的絕望。
這原是一個月的還鄉之旅,但我已無心和親友們歡聚,對付蟲害成了當務之急,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我決定向專家請教。
電話那端傳來了充滿同情與理解的聲音,安撫了我緊繃的神經。他知識豐富,有問必答。原來臭蟲像芝麻,跳蚤像灰塵,問題是肉眼難以辨識。最中聽的一句話是,「衣服不必丟掉!」他鉅細靡遺地教我處理衣服,外出服送去乾洗,家常服和內衣用滾水浸泡,高溫清洗和烘乾。行李箱不需扔掉,用殺蟲劑擦拭即可,扔掉家具更是前所未聞,最後說到重點,他們可以到府殺蟲,保證杜絕蟲患。
除蟲公司經理的這席話讓我重燃希望,至少不再束手無策,可以採取一些行動了。我到藥店買了殺蟲劑,仔細擦拭行李箱的裡裡外外,攤開在陽台上曝曬。隨身物件一一審視,能丟的則丟,剩下的,用塑膠袋分門別類包好,防止臭蟲跳蚤到處穿越。
外出服送去乾洗,這很容易,問題是其他衣服的處理成了我每天的苦差事。一早起來,燒一鍋攝氏九十度的熱水,浸泡衣服半小時,然後扛到自助洗衣店,高溫清洗和烘乾,一個上午就過去了。如是奉行數天,我覺得身心俱疲,對於是否能根絕蟲患,並無絕對的信心。於是我把所有的衣服鞋襪扔了,重買新的。
這段期間我常想起張愛玲,八十年代她為跳蚤所苦,每天換住一家汽車旅館,在給莊信正的信中,她說自己一路扔衣服鞋襪箱子,成天奔走買東西,補給扔掉的衣物,拿著大包小包東西趕路。我越來越能體會蟲患帶給她的身心煎熬了,因為我的感覺和行動正朝著相同的方向演變,只差沒搬家了。
事實上我已在考慮換住處,外子即將來台會合,我擔心臭蟲和跳蚤轉移陣地,附身於他,壯大陣容,隨我們越洋到美國,這蟲害可就沒完沒了。新的疑慮如雜草除不盡,春風吹又生,莫非這就是精神官能症的初期徵兆?
張愛玲後來去看皮膚科醫生,診斷為皮膚病,結束了每天搬家的漂流生活。但是在最後的歲月中,她睡氣墊床,用紙箱當書桌,住處幾乎沒有家具,仍是蟲患的後遺症吧!我也了解兒子的朋友為何把家具全扔了,不是大驚小怪,而是蟲患一日不除,身心便一日不得安寧。張愛玲亦如是。
我決定再向張愛玲學一招,去皮膚科求診,至少要知道被哪種蟲咬的啊!
走進診所,我向名醫傾訴這段非人的日子裡,種種的身心折磨,見他不動聲色,我主動展示身上的不同叮痕,他終於開口判定,先是臭蟲,後是跳蚤。我追問最迫切的問題,需要換住處嗎?見他搖頭,我如獲大赦,拜謝而去。
兩天後,我還是換了旅館,因為我開始時時留意房內的蛛絲馬跡,床墊上的黑點,讓我聯想到形似黑芝麻的臭蟲幼蟲,牆上偶見爬行的小蟲,我便立刻拿起相機拍照,然後與網站上的臭蟲、跳蚤照片比對研究。
回美前,我取回乾洗的外出服,張愛玲的名句浮上心頭,「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蝨子。」這批衣裳中是否仍暗藏著臭蟲和跳蚤呢?我真的沒有把握,於是再度割捨,扔掉了這些衣裳,換上外子帶來救急的舊衣服。只要皮膚不發癢,心裡不發毛,就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