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是阿勃勒的季節,黃花與咖啡豆莢串在一塊,搖晃人們的午休時光。進入出版社工作的前兩周,師大校門口左邊的阿勃勒盛放,彼時,我和編輯前輩Y合趕一本散文集,待集檔進版廠印刷後,便是我與Y的告別之日。
那段日子,我天天繞著Y打轉,深怕她離開後,我便無所適從。縱使午休,我也纏著Y共進晚餐,因此常行經那群校門邊的阿勃勒。記得上一份工作是在書店,也是夏天到職,彼時,我和店長U張貼海報後返回門市的途中,經過一棵盛開的阿勃勒。
「好像蛇。」
「什麼?」U問我。
「那些豆莢真像吊掛的蛇。你不覺得嗎?」
「我從來不覺得。」
「你仔細看,風一吹就像蛇在動。」
U開始覺得那棵阿勃勒掛著滿樹的蛇。過了一會兒, U抱怨:「妳破壞我和阿勃勒的回憶了。以前我的大學宿舍外有好多阿勃勒,非常美。」
「花是很美,不過豆莢依舊是蛇。」
聽完這句話後,U不說話了,我也是,彷彿被毒牙咬到,舌頭麻痺,以致陷入沉默。
我沒和Y說起蛇的想像,關於阿勃勒的豆莢令我害怕的種種話。而不久之後,Y真的離開了。
在這間人事流動率高的出版社,除了會計與老闆終年常在,第三資深的文編年資一年,第四資深的美編早我一個月,再來便是我了。兩周後,Y空下來的位子由新進編輯L進駐,起初我與她維持剛好的禮貌,直到那天,她在座位發出驚叫:
「這是什麼?」
起身越過OA隔板,我說:「是阿勃勒。」
「這是動物還是植物?」
「是植物,是阿勃勒的豆莢。」
我伸手指向落地窗外的師大校門,馬路的另一頭還能看見那黃花,告訴L阿勃勒的所在。思考幾秒後,我問L:「這可以給我嗎?」
因此,我得到Y留下的豆莢,每當我肩頸痠痛時,便拿那豆莢痛打自己,或敲頭,或擊肩。日子久了,下班也帶著那豆莢下班,斜放在肩包裡,太長了,不免露出一截在外。
我帶著那豆莢奔走,甚至連搭乘返鄉的南下火車,也不將它留在台北的租屋。堅硬如木棍的咖啡豆莢,有的是彎曲掛在樹上,像蛇,但我的不是。
「這是阿勃勒的豆莢!」第一次在Y的桌上發現時,我曾驚呼。
「是呀,師大門口旁邊的。」
「我知道,不過妳的好直喔!」
從那一天起,我開始尋找筆直的阿勃勒豆莢。許多個午休,我在那群阿勃勒的樹下兜轉,踏響校門旁的木質平台與步道,彎腰巡視落在地面上的豆莢可有完好,無奈地面上的常有破損,縱使完好也多有歪曲。不料在我幾乎放棄尋找後,我得到了Y的豆莢,如獲至寶。
我始終沒有告訴過任何人,豆莢對我的重要,甚至Y也不知道,我曾經對她的豆莢一見鍾情。長時間使用電腦的文字編輯,肩頸痠痛,腰背不適的症狀都常有,甚至偏頭痛也是。這使我越來越離不開阿勃勒,非得隨身帶著豆莢,自我敲打,將緊繃的肌肉反覆捶擊至鬆軟。
到了秋天,周五下班,我搭上捷運,再轉乘南下火車,一路上我手持豆莢痛擊一周積累的疲憊,無視旁人的眼光,像鼓手逐漸找到自己的節奏,一如既往。火車一路顛晃,我時而放下豆莢,時而看著窗外流動的燈火,被火車的速度拉長,宛如一條發光的蛇貼在窗外,閃亮的毒牙為我帶來美好的麻痺,一瞬之間忘了所有睏倦。
我想像,之後將抵達另一座城市,看著手錶默默倒數,秒針旋轉著。此時,車廂內的空氣隨著車門靠站時的開闔湧入新鮮的風,乘客在這串火車裡駛離一座座城市,穿透窗玻璃的人形成為車廂的斑紋。之後,我也到站了,踏上月台,朝天橋走去,想到背包裡的阿勃勒露出一截,上頭留存的枝柄看顧著我,令我在夜歸的路途上感到安心。
我以為自己是安心的,但到家後背包裡的阿勃勒卻消失了。我反覆翻找,如同過往在師大校園找豆莢的心情,焦躁的心跳震動我的每條血管,卻毫無所獲。我回想,那串駛離月台的火車,車窗上的人形花紋,以及可能被我遺留車上的阿勃勒,不禁開始覺得那火車也是一條狡猾的蛇,沿著鐵軌蜿蜒滑行,吞下我的阿勃勒,正在遠方默默消化那豆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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