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體標語

一個村裡，最數我姥爺會「講古」。讓人聽一遍就忘不了。譬如：

宋仁宗問字與米南宮，米芾答：蔡襄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臣刷字。我心一驚：莫非米芾與我一樣，當年也刷過牆體標語？

我童年幾乎是在標語口號裡長大。五歲上小學時，門口是一條「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標語。藍牆，紅字，搭配得四壁冒火藥氣。四十年後，我在台北說起這條標語，台灣友人說「我們這邊是『一定要光復大陸。』」

中國政治有標語癖。以後，我在「毛澤東思想萬歲」「農業學大寨」「批林批孔」「辦理各種證件」標語林裡穿過，成長。標語多過植樹造林，標語枝繁葉茂，層出不窮。我還給刷字的民辦老師提水桶，一天開五角。

我寫字工整，屬「歐底趙面」，外行說好。我遇到的領導有眼有珠，看我實在無其他用處，就讓我遊走鄉村，刷標語口號，與一面面磚牆交流。藍。紅。灰。

我在農業銀行供職，到鄉下寫標語，刷──「農行是國有銀行取款有保障」。對過信用社牆上第二天會刷出「信用社是咱農民自己的銀行」。

標語濫觴與官方運動有關，烘托，造勢。開展植樹造林，溫柔敦厚的標語是「要想富，多栽樹」。火力強的則是「毀樹一行，先死他娘」。

鄉村普及教育，我看到最生動的一條牆體標語是「生女不讀書，不如養頭豬。生兒不讀書，不如養頭驢。」我抽調到鄉村計畫生育檢查組，長垣黃河灘鄉村標語有「該紮不紮，房倒屋塌」，「該流不流，扒瓦牽牛。」是說婦女結紮引產。背景有點像當年日本鬼子進村。有不倫不類的標語，「一人結紮，全家光榮。」「喝藥不奪瓶，上吊就給繩」。

到滑縣老家路上觀有落差之美標語，「提倡一胎，杜絕二胎，消滅三胎」，恰好隔壁一修理車鋪，上書標語「吃飯補胎」。如我小時候看《水滸》，那松林裡忽然閃出魯智深。忍俊不禁。

現代化來到北中原鄉村，我看到無奈且有妥協意味的標語是「光纜無銅，偷盜判刑」，「高壓電線，一割就死。」員警證實，果然是有效果。得益於標語人性化。

今年春天，在滑縣城附近，記下一條與時俱進的牆體廣告，上書：「郵政物流最可靠，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這是鄉村最精采的商業廣告標語。綠牆，牆內開桃花。

到山東日照看海，波瀾壯闊場面早已忘記，不忘的是標語一條：「熱烈歡迎全國某某檢查團來日」，照本土立場，此標語本身天衣無縫。我暗笑藏的玄機：刷字者是無意？是對現實反諷？

標語斷行在牆體拐彎處會出現意外效果，接近神來之筆。如：

「開展創造

性的活動」，

「投案自首是犯罪

分子唯一出路」，

「群眾有困

難找員警」。

本應一行的標語分兩行來寫，結果不同，就出現南轅北轍的黑色幽默。

因牆體拐彎還出現另外效果，「三個代表是……此處彈棉花」，到跟前一看，原是兩個胡同口交叉，牆體自由拐彎，標語自由拐彎。這是我在開封舊城所觀，不敢私撰。

如果標語起自魚腹，國家有危。

後來我有心思要編本《中國歷代標語大全》詞典，用以紀念「臣刷字」時代，後因耐心和學術功底不夠。肚飢。作罷。

我只管看那些有始無終的標語，在我北中原故鄉樸素的磚瓦結構上輪番登場，像彩色的鳥一樣，斷翅的和不斷翅的都有，飛來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