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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導演蔡明亮。 記者楊萬雲/攝影 |
蔡明亮是台灣電影裡的奇花異草,他生於馬來西亞,在台灣成熟茁壯,南方的悶濕溫潤,也孕育出他影像散發的詭異芬芳。從初試啼聲一鳴驚人的「青少年哪吒」至今,21年來蔡明亮拍10部長片,第十部「郊遊」是最難產、也是他最滿意的一部,先在威尼斯影展獲評審團大獎,又在金馬獎獲最佳影片等5項提名。
「郊遊」的節奏更緩慢、更精準,蔡明亮把可能是社會新聞的單親家庭劇,拆解情節,以類似組圖的形式讓觀眾自行拼組,他既是導演、又像導遊,引領觀眾進入如幻似真、流離荒蕪的八方風景。
一、早在10年前…對舉牌人感到震撼
「郊遊」最早是3年多前公視給蔡明亮的單元劇劇本,這個董成瑜所寫的劇本,描述一名家暴又酗酒的中年失業父親和兩個孩子的故事。早在10年前,蔡明亮就對路邊舉廣告牌的工作感到震撼,一直放在心裡,看到「郊遊」後,幾經修改,發展成以李康生飾演的舉牌人和一雙兒女四處流浪的電影。
蔡明亮花許多時間觀察舉牌人、了解他們的生活,發現有的舉牌時會喃喃自語,也有的在念「心經」,後來還請真的舉牌人與李康生一起演戲。
蔡明亮電影裡的角色往往居無定所,甚至像在夢境裡遊蕩。蔡明亮說,他刻意讓「郊遊」的情節支離破碎、有如夢一般,每個角色忽然切入、又一下不見。片中李康生一家住處旁邊,有真的流浪漢居住,蔡明亮說,「很多我們以為爛在那裡的地方,仍然有人住進去。」他也要求美術組以真實場景為主,不要修飾。
二、不停拆與建…用荒廢殘樓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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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亮「黑眼圈」是他首部到馬來西亞拍的電影。 本報資料照片 |
「郊遊」裡沒有一棟完整的房子,最美麗舒適的房間是建商樣品屋。快速發展的都會城市,永遠有不停拆除與新建的房屋,但更多的開發、造成更多的遺棄,所以蔡明亮電影裡的「房子」,不是水泥工地、就是棄置荒廢的殘樓。
「郊遊」中有一座「豪華」的廢墟,裡面還有一面牆上繪製大幅的風景畫。後來蔡明亮才知道這幅畫是專在廢墟繪畫的高俊宏作品,畫的是1871年英國攝影師約翰湯姆生在南台灣某處山水的風景。這棟房子荒廢後,有人進來挖地板下的管線去賣,樓板無一處倖免,連長長的走廊也盡是一片踩來喀吱作響的碎石,「像千瘡百孔、漫長的人生道路」。
蔡明亮說,每座廢墟都有一個故事,如果套用李安式的話,也可以說「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廢墟。」
三、雨和水貫穿…把人帶到另個地方
長年居住在多雨的南國,雨和水一直貫穿蔡明亮的電影,他說,東南亞是個水世界,但水太多或太少都會有問題,水是流動的情感、同時也是一種時間概念,彷彿一條河,把人帶到另一個地方。
「郊遊」裡有河、有雨、也有淚,李康生與兒女穿過荒涼的河灘;在高架橋下拿著預售屋廣告牌、迎著風雨掉淚;暴雨裡帶著兒女上小船又被陸弈靜搶走,以及最後一幕陳湘琪背對著李康生安靜淌下一行淚。
纖細敏感的蔡明亮偶爾會情緒激動當眾落淚,他的演員在戲裡則為情、為生活而哭,他說,「我們就是會一直哭。」但以前「愛情萬歲」楊貴媚在結尾的長鏡頭戲,是蔡明亮要求她哭,19年後「郊遊」裡陳湘琪卻是她自己流下的眼淚,「沒太多、沒太少,眼淚乾了,人就走了,人生過程正是如此。」
四、以蔬果入戲…演員在時間裡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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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散」中的李康生是位破舊戲院的放映師。 圖/HOMEGREEN提供 |
「郊遊」裡的李康生有場約7、8分鐘的吃高麗菜鏡頭,10元的高麗菜是大賣場促銷品,小女兒買來,和哥哥一起當玩具,替它畫上眼睛、接上身體,變成躺在身邊、陪伴入眠的「娃娃」。
「民以食為天」、「食色性也」,蔡明亮電影裡有「食」、也有「色」,在「食」的部分,蔬菜、水果最常入戲。「河流」陸弈靜砍破的榴槤、「不散」中陳湘琪放在電鍋的壽桃、「愛情萬歲」與「天邊一朵雲」裡的西瓜。蔡明亮形容,演員也像水果,難以催熟,會在時間裡自然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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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一朵雲」中西瓜是重要意象。 圖/HOMEGREEN提供 |
至於「郊遊」中的「高麗菜娃娃」,看在一對兄妹眼裡,可能是媽媽;看在李康生眼裡,又可能是不知在何處的某個女人。他搓它的雙眼、狠狠地啃咬、撕爛它,層層撥開碎裂的「臉」,卻讓發洩憤怒情緒後的他哭起來、又停下來。蔡明亮說,當初只給李康生一顆高麗菜,這些轉折全是演員依想像發揮。
五、談人際關係…演繹各種情愛習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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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湘琪(左)與李康生是蔡明亮電影裡的另類金童玉女。 本報資料照片 |
李康生與陳湘琪是蔡明亮電影裡另類的「金童玉女」,演繹蔡明亮電影裡的各種情愛習題。「郊遊」裡,他們像家人、又像離異多年的男女。片尾李康生隔著數步之遙看著陳湘琪的背影,久久不前、也不說話,「很多時候,你會看到街邊的情侶吵架,吵到沒話說了還杵著不走。這就是人生最真實的狀態。」
為什麼電影裡的愛情總是悲劇?蔡明亮笑說,「那就是我吧!我的瓊瑤期很早就過了,不過我要說的重點不是愛情,而是人際關係。」人與人之間相互依賴又害怕,兩個人相愛要了解嗎?要在一起嗎?他反問。
蔡明亮在電影「天邊一朵雲」裡用了一首白光演唱的同名老歌:「天邊一朵雲,隨風飄零,浪蕩又逍遙。我的情郎,孤獨伶仃,孤獨伶仃,就像一朵雲…」慵懶地唱出愛情的飄浮無依。
六、人四海為家…故事斷裂更去角色
「郊遊」介紹手冊裡寫著「無故事」,蔡明亮說,「郊遊」籌拍3年來,他最大的功課是學習「丟東西」,捨去劇情和連接性,故事更斷裂,甚至去角色。電影的人物仍在,「家」也還有,只是人彷彿狗「四海為家」,片中流浪狗與人來到同一廢墟,人餵狗,也像狗一樣就地便溺,英文片名「Stray Dogs」(流浪狗)也有這層涵意。
以往蔡明亮電影裡的家都是法律上「己身所從出」的家,但「郊遊」裡的家則是「從己身所出」。李康生不再是兒子,升格當了爸爸,但由他產生的家又更邊緣,女主人角色也更神秘。楊貴媚、陸弈靜和陳湘琪3位女演員先後登場,原先蔡明亮想讓她們演同一個角色,但後來覺得是否演同一角色並不重要。
蔡明亮沒明說電影裡李康生的家出什麼問題,讓觀眾從李康生喝酒、處理金錢的方式、小女兒的造句功課和說的故事、焦黑的牆壁自行想像。
七、李康生飾演…赤裸中有一絲悲憫
從1991年的電視單元劇「小孩」到「郊遊」,李康生在蔡明亮作品裡由青少年、青年進入中年,觀眾也看著他老去。李康生有如蔡明亮電影的代言人,由內到外,赤裸裸地呈現:刷牙、穿衣、吃喝、唱歌、跳舞、上廁所、手淫、做愛、洗澡、睡覺,任何細節都毫無保留,但鏡頭近乎殘忍的凝視下,卻有一絲悲憫。
「郊遊」裡李康生穿雨衣唱「滿江紅」的重頭戲,鏡頭逐漸推近他的臉,他咬牙切齒地念了一回「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又唱了一遍,把岳飛的家國悲憤化為他含淚的中年獨白,斜風吹動塑膠雨衣啪啪作響與川流不息的車聲是僅有的伴奏。
李康生的臉是戲、身體也是戲,「郊遊」中的他在草叢裡撒尿,鏡頭直視,從遠景到中景,第三點正面入鏡。蔡明亮說,會拍這場戲是覺得整體空間很美,沒想太多。至於拍到的第三點,他說:「生殖器官也是泌尿器官。」
八、慢態度創作…這樣才能沉澱思考
「郊遊」是蔡明亮拍得最慢的一部電影,拍得慢又和他身體狀況有關。兩年多前蔡明亮忽然出現頭皮發麻、呼吸不到空氣、容易被驚嚇的症狀,有一次凌晨4點聽到狗叫聲,竟嚇得跑出家門、穿著內褲到大馬路。本以為是高血壓,但吃藥仍未改善反而更嚴重,他開始擔心自己的生命和福分是不是就此用完了。
蔡明亮坦承,事必躬親的工作方法讓他一直處於過勞狀態,身體不適才體認到人生苦短,不如放慢腳步,簡單過生活。
蔡明亮以「慢」的態度創作,先是在舞台劇「只有你」裡陸弈靜在台上一睡睡20分鐘,接著「行者」、「金剛經」等短片中李康生披起袈裟極度緩慢地行走。
「慢,才是電影;慢,才可以沉澱思考」於是蔡明亮把電影當成畫,讓觀眾在幾近靜止的畫面發現更多細節。「就讓它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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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聯合報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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